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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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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在那之后,大概又过了三年——多半是过了这么久的时间。是一个傍晚,夏天的傍晚,下着雨。我之所以能够这样清楚地记得,是因为我坐在琴凳上,看见琴盖映照出窗玻璃上雨水的反光。室内很热。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,听着雨点打在檐廊上的喧声。几分钟之前,我方才弹了舒曼的《蝴蝶》,怀斯曼先生将琴谱从谱架上取下来,递给我一支记号笔,让我标出段落中的弱音变化,接着吩咐我将它们重新弹奏一遍。我照着他所说的做,然而专门挑了其中相对平缓的部分来弹。怀斯曼一直看着我,显然察觉到我心不在焉。

“ ‘你怕是病了?’过了一会,他问我。

“ ‘不。’我答道。

“ ‘你的状态不好。’

“我听他口吻颇有些责备的意思。这样的情况很少有,因他平日不常为着什么东西光火。有那么一阵子,我们谁也没说话。我尽埋着头,盯着琴谱,觑着纸面上的标记,其中的一部分标记是我做的,另一部分则是怀斯曼做的。他的字体很小,字迹潇洒,运笔娴熟。他偶尔会写碑刻一般的无衬线体,模样工致美观,我歪歪扭扭的儿童笔迹贴在一旁,显得滑稽可爱。我将琴谱搁回谱架上。‘我不再学琴了。’我说。

“他瞧着我:‘阿不思——’

“ ‘我是认真的,’我慌忙吞吞吐吐地解释道,‘我没有耍性子。我不再学琴了。’

“ ‘是你父母的意思,可不是?如果你仍旧乐意学,我可以跟他们谈。’

“ ‘实话说,是升学的缘故。’

“ ‘是吗?那也难怪。不过,我本以为你会报考音乐学院的。你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。今后你要念的学校是哪一所?

“我随口说了我所知道的一所术科中学的名字。这是我邻居家孩子上的学校。他是詹姆的朋友 ,不久之前,詹姆还经常找他借布劳夫斯和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小说。

“ ‘那是艺术学校吧?不是吗?(他看到我摇头,于是发出叹息)不过,恭喜你——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。你为什么不去伊顿公学?从你父母那方面看,你家里的条件很好。我不大清楚你母亲从事的是什么职业,你父亲是律所合伙人吧?(我不清楚父亲什么时候同他这样说过)他们应当考虑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。即便谈不上更好,也至少应当更适合你。’

“他又同我说了两句道贺的话。窗外的雨渐渐停了。我隐隐意识到这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屋子里见到他。这令我倏然陷入一种沉郁的、挽歌般的心境中。临别之前,他带我参观了这所工作室余下的房间,除了我们日常上课的琴房,别的房间我还从未涉足。其中一间是现代化的录音室,带有麦克风、合成器和鼓机,还有一台接上扩音器的鲍德温钢琴。而另外让我印象深刻的,是一间藏书室。藏书室底部本是车库,怀斯曼将二层房间与车库之间的天花板打通,并将除了承重墙之外的所有墙面全部拆掉,用书柜作隔断,打造了一个近六米高的独立空间,木质书柜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,中间以旋梯沟通,书架上满满当当地陈列着上千本书籍。在浅黄色的顶灯照明下,书脊缩在高墙的阴翳处,沉入忧郁的暗影之中。我看到托尔斯泰、莱蒙托夫、福楼拜和斯特林堡,一个个烫金的名字,映在灯下,像是昏暗的火焰,其中一些我已然熟识,然而大多我还不曾听闻。怀斯曼带我登上旋梯,细数这些名字。好一阵子,我怀着热切,目不转睛地将它们瞧着,好似望向我无甚所知的世界的一瞥——这个幻景的世界在我所不能触及的地方,隐隐地闪烁光芒,像是某种心灵隐喻,令我感到欢愉,而又感到痛楚。

“怀斯曼告诉我,倘若我有任何想要看的书,尽可以找他借,他说我无法想象他有多么乐意将它们借给我。今后我人生的任何阶段,倘若有想要再学琴的时刻,他也随时欢迎我回到这个地方。

“我谢过他。

“母亲的车在街角等我。她刚从健身房回来,正在车上补妆。我上车的时候,她对着小镜子涂口红。车载电台放着节奏布鲁斯风格的音乐。过了一会,她盖上口红盖子,戴上太阳镜,按下手刹,平稳地启动汽车,‘你同先生谈过了?’她问。

“ ‘谈过了。’

“ ‘那很好,’她说。当时我的语气怕是有些怨怼,她回头看了看我,我在遮住她眼睛的墨镜镜面上看到我自己变形的影像,‘别再想这件事了。今后每年夏天你还是可以回到这里来弹钢琴,亲爱的。如果你想要换一个更好的老师,我和你爸爸也会考虑。’

“有一瞬间我想要动怒,却不得不设法按捺住自己。与此生发的,则是决然不同的心境,一种近于冷笑的情绪——我始终想着,她怎能轻描淡写地如出此言?我们驶出维多利亚街道,过桥的时候,又下起雨,雨珠的细小的飞沫,从车窗一个劲地往车座里吹。河面上翻滚着白色的波浪,在灰暗的天光下,呈现出有如蛇腹一般冰冷的光泽。在河畔的联排公寓楼背后,一座罗马天主教教堂露出了屋顶。我默默地移开视线。我摇上车窗,凝视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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