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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(1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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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头一次见到那个人,是在布朗普顿街,十二月中旬的一天,雪下得很大。当时我还是个孩子。我父亲方才结束一场演奏,模样活像个得胜的英雄,神采奕奕,情绪高昂。这是他第一次受邀来到阿尔伯特音乐厅表演。当月的《留声机》杂志刊出学院派对于这次演出的评论,称赞他“淳厚、圆美的风格,正与时下极度自我表现的方式背道而驰,即便稍嫌收敛,仍然透出古典式的节制与风度,甚至连安可的肖邦小品也是如此”。据说演出当晚,钢琴家葛罗夫纳亦躬逢其盛,这是后话。彼时,父亲年方二十七岁,正值演奏生涯的巅峰,柯林斯公司替他灌了唱片,一套两碟装的马祖卡舞曲全集。最著名的几家乐团也都抢着与他合作。事到如今,我仍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。西边的天空终夜抹着一层淡淡的群青色,浑如透明,仿佛隐有苍白的火焰在天际线下微微地燃烧。黄昏方至,雪片已急骤、稠密地掀扑而来,在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,演奏会结束时,又一转而为轻盈细腻的雪尘,在路灯下浴着模糊颤动的辉光。室外寒意砭骨,从演奏大厅里吹送出一阵阵热风,黑压压的人流沿着阶梯往下走,边走边撑开雨伞。不知为何,我的记忆里没有母亲出席那一次音乐会的印象。或许父亲在演员休息室逗留得太久了一些,他在那里收获了众多的赞美之辞。当他带着我离开剧场,走上A4公路时,在骑士桥附近,我们又被一群乐迷截住。他们用最华丽的词藻将他激赏一番,令他颇有些拘束。送给他的一枝花,我闹着也要同样的一支,待我们走到乐迷看不见的地方,他便容许我把花拿在手里。布朗普顿街一角,停着一辆梅赛德斯奔驰,父亲带我上了车。车上开着暖气,隐隐地透着呢绒和醛香的气息。

我垂着头,慢慢地将玫瑰的花瓣一片片剥离花身,用指头捏碎了撒在后座上,时不时抬一抬眼,觑着雨刮下被捣成雪水的霜片。车窗覆盖着雾气,在霓虹灯的映照下,泛出近似银巩的光芒。然而除霜系统打开后,雾气就慢慢消退了。街灯愈发明亮地照亮了车厢。我们平缓地滑进车流,随后又滑出其中。在拐弯处,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,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朝车厢一侧欹斜过去。于是我看见车内后视镜映出的一对灰色眼睛。有那么一会儿,我打量着那双眼睛,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。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,只不过感到在车内半明半暗的光线里,这对灰濛濛的眼睛,显得朦胧、温柔,好似覆盖着一片薄薄的软纸——那种彩印书籍里保护插图的薄膜纸。

“你刹得实在太急,”我听见父亲说,“这是一辆好车,照这样开,刹车片要不了几年就给损耗得厉害。”

“那也是没有办法的。驾照我适才拿到,不过两个礼拜之前。你说,换作一个麻瓜,在这样短的时间内,是不是能够把这车刹得更好些?”

“不能够。大伙儿在刚开始的时候,总是一样的。少数人略有些天分,即便是新手就能开得非常之好。”

“事情就是这样。今后慢慢就会好些的。过些日子,我也会开得非常之好了。”

“妙极了。恐怕你在麻瓜世界之中一样将事情对付得不差。”

“事实上,这方面我已经对自己满意挺久了。其实早在几年前就已是如此。我还想考飞行执照,不过这也是等天气暖和一点之后的事情。”

“把导航打开吧,好吗?”

“我的方向感比往日更要来得坏吗?”

“更甚以往。要是没有个向导,我们说不定会闯到去伯明翰的路上。”

一辆巴士岔入车流,他把速度放慢了些。雪已逐渐停息,街头四处泥泞。漫长的白昼早已偃匿,屈服于夜的潮水。街道好似一条河谷,车流带着抚慰的力量朝着河口奔涌。他开上长长的缓坡,行至公路顶点,随后朝帕丁顿的住宅区驶去。汇入匝道后,他打开了导航。他开车时偶尔将右手从方向盘上抬起几英寸,便于在不移动脑袋的情况下看清仪表盘的数据。我父亲坐在副驾驶座,捏着手机,不时浏览信息栏,将页面从头到尾一遍遍不断滑动,一桩桩回复未读消息,想必是对诸多祝贺他演出成功的同行报以感谢。隔了一阵,他将手机息屏,撂在中控台上,脸上的表情简直如释重负。他伸手打开车载CD,将上次听过的一张光盘退出来,朝着反射层呵气,一面慢慢地擦拭着。

“是哪一盘?”

“《尼伯龙根的指环》,索尔蒂那一版。”

“我不喜欢瓦格纳。你知道的。”

父亲大概是瞥了他一眼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我怕是同你说过吧,我想我大概——”

“不懂得你是什么时候同我讲起这个的,也多半是我不记得了,”父亲说,“可是你第一次同我一起进剧院的时候,我们都感到过瘾之至啊。”

“当时我们看的什么来着?”

“《齐格弗里德》。”

“我对此一直抱有谨慎的态度。眼下看来,也只不过是一个带点斯特林堡味道的老掉牙故事而已,”陌生人说。我非常喜欢他的声音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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