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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环替我打理了床铺,顺手拨弄好金猊状雕金镂银的熏炉,安息香一缕一缕溢满屋子。

她几步走到窗边,一面说着,“夫人,夜里下霜了,还是关上窗子吧。”一面利落地放下了支窗的棱子。

我看着她在灯下爽利的身影,拿过两个茶杯说:“快过来坐下吧,你今日也乏了。”

她走过来剪了剪灯花,这才消停下来,笑嘻嘻地道谢:“多谢夫人体恤。”

我很想冷脸斥她一句没正形,可又怕话一出口,日后会再也看不到这般鲜活的笑靥。

这屋子太冷了,我多少是贪恋温度的。

所以我只是调开了视线,闷声喝下一口酽酽的茶水。

她惊呼一声,“哎呀,夫人又喝这么浓的茶,容易伤神的。”

“伤神又如何,也死不了。”

“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啊,”灯火下,她的眉头皱起来,“我时常对夫人说,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,夫人就是不肯听。”

她孩子气地咬着唇,言语间倒是真切的关心。

我放下手里温热的茶盏,问她,“小环,你今年几岁了?”

“十七了。”

“哦,”我忍不住朝她笑起来,“都十七了,怎么还像个小孩子。”

“夫人也才比我大了几个月呀。”

“我呀,我嫁进这府里的那天,就老了。”

她像是很想说两句宽怀的话,又不知该从何开解,脸颊上生起潮红。

真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啊,我默默在想,只有孩子,才会把一切情绪摆在脸上。

于是主动岔开了话头,“小环,你当初为何会进这余府?”

“因为家里穷啊,”她坦荡荡地摸了摸鼻尖,“我娘生了我们姊弟三个,我是最小的。那一年田里收成不好,爹爹都急出病了,卧在床上有大半个月。大姐嫁去的那户人家,也是个小户,帮不上忙,我想让一家子都吃饱饭,所以在娘问我肯不肯卖身进来做丫鬟的时候,我说我肯。”

我仔仔细细盯着她的脸,瓷般素净的面颊上,竟没有半点不甘愿。

我犹豫了很久,还是问了出来,“你心里,有没有一点恨他们?”

“恨?”她似乎很惊诧,“怎么会恨呢,只要我肯进这府里来,就能让爹爹有钱看大夫,余下的月钱还能让弟弟吃上几口羊肉羹呢。”

“可是你家里人都因为你过上了好日子,却把你一人丢在这里受罪不管了。”

她宽和地摇摇头,平静地看着我,在这一刻,似乎我才是那个胡言乱语的孩子。

“夫人怎么会这样想呢?我只是一个女子,没有半分本事,能让全家因为我好过一点,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么?”

她径自说了下去,“况且,我到这里来,并没有吃苦呀。夫人对我这样和气,府里上下其他人,也都是很好的。”

爆起的烛火噼啪碎在案上,我看到她脸上浮出一丝怀念的笑,“只是我娘很舍不得我,我走的那天,她还抱着我哭了好久。”

我心中升起莫大恐惧。怎么会是这样呢,这世上,难道只有我一个人,一直阴恻恻地怀有满腹怨气。

难道只有我一个人,不肯将母亲最后施给我的那一点不舍,念念不忘地记上很多年。

难道只有我一个人,狼心狗肺,不肯知足。

有一道声音在耳边萦绕着说,不是这样,当然不是这样。

可是到底是哪里错了?

分明曾是同样的境遇,那时家里穷困到连熬粥的米都凑不出来,我坐在破凳上,一边哄着只有七岁的妹妹,一边赶着手上的绣活。

妹妹仰起脸,眼巴巴地问我,“姐姐,我想吃红豆粥了,娘今天会不会带冰糖回来?”

她蹲在我身侧,半咪着眼睛,软濡濡的小脸被日晖晒得斑驳。

我捏捏她的下巴,笃定地说:“你乖一些,等姐姐这几日多做几件绣活,就去给你买冰糖。”

可我食言了。

那日母亲进屋时,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,没有看我一眼,而是对着妹妹吩咐:“槿儿,你去隔壁张嫂家借些米回来。”

我预感到不妙,用力稳住呼吸,朝她走近了两步,抱着一点点希望,捧起地上的绣样拿到她面前,我说:“娘,你看我今日裁的这花样,可能卖的出价钱?”

她接过绣样时,袖下的手在轻轻颤动,我差点就要因这颤动心生窃喜。

然而庆幸的心思转头就被刺破,母亲腾出一只手,将那些布料掷在桌上,我看见她的嘴角牵动,在对我说话。

她说的是,“屏儿,从今往后,你再也不用受苦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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